01
安宁公主是兆周朝的长公主,她是兆周皇后的长女,比起兆周朝的女子,她便如同空中的皎皎明月,不可亵渎,更不可仰望。
可是就算明月如此清冷,月光又触碰不得,总有一些人向往她,向往着用满腔热情融化那朗朗明月。
安宁公主是在阿弟的府邸中遇见状元郎的,叶绥当时穿一身青缇色长袍,墨色的发垂在肩上,身后是大片的梨花,洁白地映着阳光,一刹那晃了眼,安宁放下遮阳的袖摆,眼中便只剩下那个肩头落满梨花的少年郎了。
多少年后,安宁依旧会在回忆中描摹那个少年,描摹那一眼的心动,好让那一份心动支撑她度过死水般的岁月。
当年的状元郎正值年少轻狂,如此的意气风发,少年的眼中似乎有永远都用不尽的光彩,那光彩闪耀地如同太阳,让人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到现在安宁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爱上那如太阳的君子,还是那君子眼中的太阳。
02
兆周录中史官记载:叶绥,字谦之,荥阳人也。绥少时以才颖见称,弱冠举状元,兆周帝亲率百官于朝堂见绥。于是绥任礼部侍郎,勤于政绩,期间朝中并无出彩。三年后,兆周帝躬耕籍田,绥作词赋以美其事,晋左四年三月,调吏部尚书,同年四月,绥迎娶安宁长公主,夫妻二人一生相敬如宾,为世间一段美谈。
晋祚五年六月,安平王娶南安侯次女为妻,两者佳偶天成,举国同庆。安平王特意邀请阿姊安宁来府邸喝喜酒,众人皆喜:有叶绥夫妻亲手给新娘床头系上同心结,那安平王与王妃必定永结同心,一世安好。
安宁伏在水榭旁的长廊杆,伸着一只藕色团扇轻轻地拍打水面,水波和安宁腕处的银镶白玉镯撞击声吸引来一片锦鲤,而安宁心中却只想着一句话。
永结同心,一世安好。
如此简单美好的一句话,多少女子为此痴狂,多少女子融化了自己最美的年纪于此,多少女子又为此愁得只剩一堆枯骨。
安宁的思绪被一阵凉意唤回,池面泛起一个圆纹,安宁收回团扇,一时间,湖面只剩涟漪。安宁看着池中自己满是波纹的脸庞,似乎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在纸中写满“日似青缇,云浮红蕊”的娘子。
叶绥站在九曲长廊尽头,一道阴影打在他的鼻梁上,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安宁。安宁看向湖面似乎想起什么,突兀地笑出来,一抬头,看到叶绥站在那里便敛了笑,安宁看向叶绥,像是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安宁心想:这个叶绥是四年前的叶绥吗,再看向他青衫袖处大片的梨花,安宁又朝他突兀露出半是真诚半是虚意的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月初五,长公主及其驸马到安平王府,为安平王妃贺新婚之喜。“阿姊!阿姊!”,安平王挥着双手,绽放大大的微笑向安宁跑来,安宁看着阿弟,拿起手绢擦拭他的汗,“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毛躁”,安平王看着安宁笑了起来。
多年之后的他想,他的阿姊是世间最好的女子,若不是叶绥,他们都会好好的。
远远地望安平府是一片红,倒影在护城河中像是大片大片的红芙蕖,美得诱导人们去捞,却是一场空罢了。
长公主和驸马携手为佳偶系上同心结后一同离去,驸马为公主拢发戴上斗篷,叶绥和安宁的这场戏一直都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知道他们互相厌恶对方。
03
一时间,仿佛所有人都在长大,他们以疯狂的形式快速成长,安宁不想让阿弟经历这些肮脏的事情,安宁想让阿弟好好地活下去,一世安好地活下去。
安宁长公主做得很好,她做了世间礼法的罪人,身为子女,身为妻子,身为长姐。
她推倒着礼法律责,安宁觉得自己已经为了朝堂政治,牺牲自己的爱情,她的婚姻像死水,激不起一点点水花,只有无限往下沉的窒息。
至少
至少让自己的弟弟能够活得快乐一点点,活得随心所欲,至少能有自己喜欢的人陪着度过这无趣又漫长的一生。
牝鸡司晨是朝堂女子的大罪,清白之身是女子的枷锁,权利责任是皇家子孙的义务。
没关系,用她换阿弟的快乐和无忧无虑。
很值得。
叶绥?叶绥。
安宁死的时候想过叶绥,初见叶绥,少年风姿惹人动心,只是当年一瞥,已经将她的少女心付诸东流,梨花开了一季又一季,她的欢喜却永远地死在那年的被砍断的梨花下。
叶绥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规划标准的回答礼节,都在告诉安宁。
叶绥,娶了安宁公主。
叶绥,一点也不喜欢安宁公主。
安宁被吊在城楼上,她从不看楼下的鄙夷斥责,她高傲得像是明月。
明月,永远只能在天上,受人仰视。
只是有一天,月上种棵梨花树,梨花开了一季,再也没有花盛开,月亮始终在天上。
后世中都认为安宁帝姬如何不顾兄友弟恭,不顾世俗礼法,抛弃结发夫君,安宁最终以谋逆之罪绞死在正德门,尸体挂在城门之上受三日曝晒,三日后挫骨扬灰。
安平帝却因此颓废月余,皇后跪在殿外三日,安平帝才逐渐恢复神智,而世人却更感其情意深厚。
皇后告诉安平,安宁为阿弟而牺牲,安平要为阿姐好好活着。
安平三十年。
如今的安平帝坐在龙椅上,当年的清朗少年已不复当年青涩模样,朝堂的暗波风涌早已打磨他圆滑世故,他看着朝堂上站着的乌泱泱一片人,穿着渥丹色的朝服,个个毕恭毕敬,安平帝泛着眼角真心实意地笑着。
想着他们当年如何在自己面前逼着赐死阿姊,想着他的明朗如朝阳的阿姊如何变成一堆灰烬,安平帝笑着唤着叶爱卿,叶绥双手持玉棒,安平帝看着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却恨不得立刻赐死他。
如果不是叶绥,他的阿姊还是好好地在那里朝他笑,笑着叫他,安弟。
叶绥快要死了,安平帝很清楚,因为是他每日在叶绥的玉版种下慢毒;
叶绥快要死了,叶绥也很清楚,因为他居然见到了安宁,安宁早就死了,是他亲手杀了她。
他一向清醒,他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一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他一天天的忍不住向安宁的幻影瞧去,他一天天
是什么时候呢?
自己和安宁还是小小的少年,他们的情意和恨意都只是小小的种子。
04
那一年京中的梨花开得盛,叶绥年少轻狂,少年妄图名扬天下,一举拿下状元郎,那时的京城无一不在对他议论纷纷,少年意气风发又带着傲气。
这样傲骨的少年郎在安平王的府邸上见到了长公主,他看着眼前如同皎月清辉的人儿,眸子清丽如山河,叶绥就这样看着她,他希望一生能够就这样快一点度过,那样看着她度过,让她的眼里只有他。
可官场浮沉狠狠地打击着叶绥这株浮萍,少年人的傲气总是被人嘲弄,觊觎长帝姬的心思被人耻笑,被雪藏的叶绥一次在吏部整理库书时,看到安宁站在梨花树下,吏部尚书家小郎君红着耳尖将一朵梨花绾在安宁鬓旁。
那是叶绥无数次梦见的场景,他怀中的安宁面映梨花,那一双清丽的眼中只有欢喜和他,从那之后叶绥如同发狂一般,玩弄权利于股掌之间,他找到吏部尚书贪污贿赂的证据,勾结党羽向圣上弹劾使其满门抄斩,叶绥从容登上吏部尚书权位,下令连根拔起院中那棵梨花树。
安宁是压死叶绥自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心中的满树梨花也就不需要了,他砍掉院中所有的梨树。
他让所有人知道,他不喜梨花,他无法忍受梨花。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看向安宁,无法控制在梦见安宁,他甚至驱赶守夜的人,他害怕别人听到自己在梦中唤着安宁,害怕自己的爱意满溢出来。
弥漫的爱意越是压抑,越是疯狂地生长。
05
叶绥甚至开始向身旁的安宁交谈,当他说出那句“一起用早膳吧”,他甚至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痴傻,可是当他看到安宁安安静静坐在他身旁时,他开始觉得事情的发展朝着无法掌控的方向,叶绥越是担心,他就越是向往安宁。
就像他当时看到安宁戴着笠帽和李小将军私会的时候一样,那种感觉像是快要发现某件事情的恐惧和兴奋。
安宁同李家做了交换,用满门荣耀换弟弟一世无忧,她一向做得很好。只是被驸马听到要李家郎君李代桃僵罢了,叶绥仿佛又回到那年的梨树下,他冷静得可怕,甚至一如反常地温和待人。慢慢放一点消息出去,将安宁在流言中变成一个妄图篡位牝鸡司晨的妖女。
可是事情像是车轮一样滚滚而来,他本想最后借助安平王之手保下阿宁,但是朝堂之上却是一片倒,似是群愤激起,安平王在众臣下患了场大病。
于是安宁死了,死在一个冬天,没有梨树盛开的冬天,兆周朝再也不会有梨花了。
安宁收押时,叶绥偷偷见过她,她那一双好看的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清朗又明亮,也没有对他的爱。只是她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那样轻飘飘的一张和离书落在叶绥心上。
他们两个人本就是一场人间笑话。
06
安宁想过叶绥娶她,想过人世后的种种,可她没有想到有人告诉她,叶绥不爱她。
安宁想,不爱为什么要娶我呢。他们又说,你是兆周朝的长公主,你是天上的珍珠,你是海底的黄金,你就是荣耀与权力的代表,即使叶郎心里有娇娘,他也逃不过这天大的诱惑。
她想,这就是了。
安宁与叶绥同住的几年,每每看到叶绥的衣角遍地绣着梨花,密密地针脚落在袖口,却几年不曾磨坏,看样子他很珍惜。
她也曾不经意间听到叶绥在梦间呢喃过“梨”,明明他不容许在府邸种植梨树,却情难自禁地在梦中唤,那样的深情让安宁死了。
后来叶绥逝去,长公主是罪臣,早就挫骨扬灰,自然不能同穴安葬,而叶绥也不过是山头一座小土包,那些情意和恨意不过都是云烟,早不知道谁还记得了。
叶绥就像是池塘底的一尾鲤,明知应生在湖底,死在湖底。
却还要望着池旁的梨树,衔着落在池中的梨花,不切实际地幻想着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