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曾经有一位当时刚刚退休的朋友说,有一个计划就是用上几年时间,走遍本省的所有县城。一转眼其退休已经过去了至少十年了,问了问,一个也还没有走过。
那个不大不小的理想看来是没有多大实现的可能了。好在还是有过这样一个理想的,让人可以顺着这个理想去想象,想象信马由缰,只是作为一个旅行者、一个观察者饶有其趣地走遍每一个县城的情形。即便只是像这样说一说,也还是会对后来者有所启发的。到没有到过的县城里走走,的确是可以发现很多在人口过于集中的城市里所见不到的舒朗和惬意。看到那一方水土上不同于任何其他地方的生活。那些地方距离大城市生活并不远,却与绝大多数人无缘。只去过名山大川,没有到过就在身边的县城,无论就地理视野而言还是就自己人生的丰富性来说,都是一种遗憾。
我顺着滹沱河绿道的骑行,在无意中又实现了这个理想的一小步。
虽然没有来过深泽,但是我对深泽口音是非常熟悉的。三十多年前上研究生的时候,导师刘济献就是深泽人,讲一口终生不改的深泽话。
作为河北方言的一种,深泽口音兼顾衡水的安平、保定的安国和石家庄的无极等相邻地区的口音特征,又自成体系,发音方式质朴而柔和,不艮不锐。好像一般都会在发音的时候将深泽发成“深宅”。在黄河边的那座学校里,一说到滹沱河边的“深宅”,刘老师脸上就会洋溢起由衷的笑,朗声用深泽话说起家乡的风物和自己幼时的趣事。如今他和他所深情言说的那一切都已渺然,我却在不经意中走上了他故乡的土地……
离开滹沱河边的绿道,顺着省道拐进深泽。县城里哪儿哪儿都没有那么多人,哪儿哪儿也都不是很堵车。买东西、吃饭,都是有商有量,大家好像都是熟人,不是标准的陌生人社会,而是一个大村子里的气氛,又没有村子里的那种过分不讲究。
问旅店于一家小烟酒店老板,他从屋子里走出来,详细地告诉我哪里有最好的旅馆汉庭,过几个路口,向哪一边拐,再走多远;哪里有小店,县城里的旅店基本都集中在靠近汽车站的那一带,什么价位都有,城西基本上没有。你按照导航找来的我旁边这家已经关门了,对面和周围的也都已经被征用……不管他是出于长时间没有顾客上门的寂寞还是因为本来的热心肠,这样专门走出来的详尽解释和说明都让人很是感激。
继续骑车穿越深泽县城,房子也有高层,那是新开发的小区,但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建筑还都是不超过五六层的,甚至还有很多平房。平房在一个城市里的建筑格局中,往往自带诗意。不超过树冠高度的房子掩映在树影里的样子,是人类原始记忆中最习惯的温馨画面,现在在一座小城里,它们赫然依旧,还附加上了城市化的整洁,让人即便是一走一过,也觉着享受到了美。
沿街的菜摊都是农民在路口就地摆,什么菜都有点儿,南瓜冬瓜白菜辣椒,都是深秋时节的大地出产。很多卖菜的往往还会摆着几个石榴,显然是自家树上结的。在一个平房院落还有很多的县城里,这是出售自家物产的一种季节性的自然而然。
旅馆是临街的二层,而街道正在修路,都挖开了,没有车辆,只有安静。骑车旅行的住宿要的就是安静,可以完全不被打扰地休息。放下车子略略洗漱之后出来吃饭,看到县城里的灰砖古建筑北极阁公园,在平原上稍微高出地面两三层,就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所在。这在深泽,依旧是古今皆然的事。天际线还没有被参差的高楼所覆盖的地方,人们的莫名的压抑感就不会像都市中那么强烈。
晚饭吃饺子。饺子馆里我是唯一的顾客。两个少妇一起值班,主动问要不要饺子汤。我吃饭的时候,其中一个站在门边模拟跳绳,直到说出了汗了,才作罢。包括模拟跳绳的时候,俩人都一直在说减肥的事,车位有没有的事……
小店的饮食一般都会比较可口实惠,否则在这样人不是很多的熟人社会环境里就很难生存下去。第二天早晨吃肉夹馍和馄饨的小店也是这样人少而干净,饮食质地口味都好。于是吃完了又要了一个肉夹馍,留着路上吃。
县城里做什么事好像都人不多,包括早晨小广场上做核酸都不用排队,到了就做,做了就走。在疫情管控时代里,每天一做核酸就有了每天的通行证。
吃了早饭,做了核酸,清晨出发,重新走上行程,回到滹沱河边,河边绿道间距相等的一株株树冠依然绿着的树,像是标点符号一样吸引着你快速骑车加入其间,成为又一天旅行的感受的丰富文辞句法。那种身心的愉快是无以言表的,真愿意人生永远以这样的方式展开。
骑车旅行让人上瘾。不能只在绿道上骑,在自行车路径上骑,还要骑到周围的村镇县城里去,去住宿吃饭,再返回绿道,这样可以兼顾自然和社会两种收获。
从深泽县城到滹沱河绿道目前的尽头,深泽和安平交界处,大致上还有十几公里。这十几公里实际上是整个已经修好的一百零八公里绿道中的精华,精华在更少的人工干预,更多的自然风貌。这一段的人工干预主要表现在河畔道路的修建和护道树的培植上,河滩地中的河流湿地景象基本保持着自然风貌。这是最珍贵的,它是本地草木在本地环境中的季节性呈现维持了历史惯性,自然参差的性状中包括那些逶迤迢递的没有硬化的小路,都会在某个角度上形成让人魂牵梦绕的美好画面。
可惜的是不能一直绵延下去,到了安平界一切就都戛然而止。不单纯是河畔绿道没有了,更主要的是疫情防控要求的不出本地区的规定。在这样的两个地区交界的地方待的时间一长,很有可能就会在行程卡上出现异地的记录,那就麻烦了……
本着不走回头路,两边的绿道都看看的原则,回程想走右岸。但是一时难以找到通往右岸的路。一直到了接近省道的时候才发现了有小桥的路径。右岸多村庄,村庄在右岸更靠近河道,这是右岸的地势高造成的。走右岸会经过晋州地界,还能将左岸走过的地方以一种开阔的视角再浏览一遍。
没有了阳光,阴郁的天空上浅浅的流云缓缓地移动。河边在相当程度上保持了自然风貌的草与树,在广大的没有耕作的草地背景里,所形成的一个个不无忧郁的画面,让人在久违的自然诗意中灵魂飘荡起来。偶尔经过的车辆,以自己的速度和自己的色彩与造型融入这样的风景里,每一辆都像是在拍汽车广告。
徜徉于自然之中的美妙一路伴随,任思绪飞扬之余还有淡淡的哀愁与怅惘。正是这淡淡的哀愁与怅惘让人觉着诗意萦怀,让人将骑车和审美无间地融合起来。
凄凉的诗意按说在秋天最多,但因为人多、建筑多,这样的诗意也已经越来越难以寻觅。滹沱河边被保护的草木和没有建筑的持续空间,在相当程度上复原了这样的凄凉之美。于是就喜欢深秋里这骤然降温的日子,天上的阴云荫翳和地上的寒凉寒冷让世界上的喧嚣扰攘暂时闭嘴,能躲在家里的人都躲在家里了,世界好像只对自己敞开,任自己徜徉。
在这样的日子里骑车而行,无远弗届,越骑越温暖。
在我们的环境中实在是太缺少这样于优美的自然之中体验接通天地的情致场景了。骑车沿着一条河旅行,沿着一条草木被保护着不破坏的河旅行,几乎是唯一的机会,有长度的机会。这个长度可以是一会儿,可以是一天,可以是两天。只是可惜绿道最远也只有一百公里多一点,左岸去、右岸回也无非就是享受了两百公里,不能像世界上很多地方那样,可以沿着河一直走下去,走到仿佛无限远的河流入海为止。正是那种在自然地理中走到无限远的河流入海处的骑行格式,予人心理上以真正的无穷之感,仿佛自己还厕身于最广袤的没有被人类打扰的自然之中一般。人是需要那样不被自己过分打扰过的自然的,在那样的自然里,人的种种潜在的问题都会被修复,人的审美的欲求也才在相当程度上被满足。
被大自然满足过以后的人,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其直观的体现就是很容易上瘾,一直想着再次置身到那样的情境中去。在第二天早晨再次骑车出发……